东原此番议论,可谓沉痛已极。人类思想界,往往喜欢凭空就其个人聪明思辨之所至,来孤立一理,回头再把此理绳限一切实际之事象。不悟彼之所谓理者,不过其一人之意见。此种意见,若仅在其门人弟子间讲授,社会私家传述,为祸尚浅。若一时蔚成风气,并为在上之政治势力所援用,则为祸之烈,不可想象。此种例证,就西方思想史言,尤为显著。宇宙由一至善之上帝创造,此一信仰,据近代人类智识平心估量,依然只能说是一种意见,但西方历史上因宗教信仰之不容忍而杀人流血的惨烈,是何等地可怕呀!近代所谓天赋人权说,显然由宗教信仰作根柢。谓国家政权由社会公约所转付,此何尝有历史的客观证明?显然仍不过是一种意见,然而法兰西大革命因此激起。法国乃及欧洲,为此流了几多血,杀了几多人,其数量之钜,还不可骇么?黑格尔的历史哲学,雅利安血统的先天优异,人类历史文化之命定的前程,何尝不是一种意见呢?然而激动了近代德意志民族之狂妄幻想,由威廉直到希特勒,杀人流血,较之法国大革命,数量之钜,更又远过。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只沿袭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之形式而略加变更,遂有他的唯物辨证法与阶级斗争论。直到列宁、史太林掀起俄国革命,继续领导世界革命,为此杀人流血,其数量之钜,又超过了法、德两国之所演,而至今仍未见其所届。在他们说是指导世界人类历史文化演进的唯一真理,其实还不是一个意见吗?古希腊哲人柏拉图的《理想国》,幸而仅是一私人理想,若果演成事实,岂不也要杀许多人,流许多血?可见戴东原所谓“自信天理”而其流变为“意见杀人”,在西方思想界觅例证,是最为深切著明的。只有中国思想,其一向的道路与西方不同。尤其是儒家思想,总喜欢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只就眼前可见的人情、人欲,抱一种深透博大的同情敏感,此即孔子之所谓“仁”。来切近立说,此所谓“道不远人”。平易教人。此所谓“以人治人,其则不远”。因此若把西方思想界的格套来看中国,容易感到中国思想界,既没有西方人的那种宗教热忱,又没有西方哲学家般的那种深微的思辨,又没有西方科学家般的那种严刻的证成。总像没有一种超越现实的高远想象,又没有各是其是的独特创见。所有只像是平庸、浅近、软弱与雷同。不知这些正是中国思想在世界人类思想中最超越、最独特、最灵动的智慧,与最细密的观察之具体的表现。中国所以能抟成如此广大的民族,绵历如此久长的历史,卓然创成了现世界人类中最有价值的一种和平文化之种种成绩,应该从其思想史上来体认。佛教入中国,才始在中国思想史里放了一异彩,然佛教思想,大体说来,实是近于西方性的,非中国性的。说理甚玄,而中间羼进了许多不近人情处。换言之,是哲学、宗教味重,人情常识味浅。较之孔孟说理之浅易平庸,远不相类。然试问涅槃究竟到底是人生的真理呢?还是像戴东原所说的依然是一种意见呢?若还不脱是一种意见,则何如孔孟般,老老实实以人人的意见作为意见之更近人生真理呢?我们最可注意的,禅宗之把佛学思想中国化,这应该是一种宗教革命,然在中国,不杀人,不流血,和平完成了,这岂不是人类历史一大异迹?宋儒思想,亦不免还带许多佛学成分。朱子之所谓理,朱子只说到“理先于气”。是最富西方般的哲学气味的,遂引起戴东原深刻的驳难。其实朱子思想,并未闯出如上述西方般的“意见杀人”之大祸。只因满洲政权对当时思想界之高压,文字惨狱,焚书酷案,不断兴起。尤其如吕留良、曾静案,雍正颁发《大义觉迷录》于天下学宫,要中国读书人人人阅读。东原有感于此,遂有他《孟子字义疏证》的大声疾呼。而且戴东原之反朱子,亦是反清廷之推尊朱学,奉以为科举考试的标准。若使东原复生于今日,他应该有更沉痛、更可发人深省的呼吁的。可惜东原在当时,是一位最受人崇敬的考据学家,那时经学考据学风正如日方中,而东原言义理三书,即上述原善、绪言与孟子字义疏证。较经学大传统所言,究是太过偏激了,因此并未为其同时及后学所看重。东原在思想史上,也是及身而止,并无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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