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所房子,在监狱附近随便找了一所简陋、肮脏的带家具的公寓,要了两个房间,并吩咐仆人把他从家里挑出来的东西搬到这里,自己就去找律师。
走到院子里就感到外面天气很冷,在雷雨之后往往会出现奇寒,每逢春天,这是常有的事。天那么冷,风那么刺骨,聂赫留朵夫穿着薄大衣觉得身上发冷,就不断加快步伐以暖和身子。
在他的脑海里时时涌现出那些乡下人的面貌:妇女、儿童、老人,还有他仿佛生平第一次看到的贫困和痛苦现象,尤其是那个老是在笑、模样像小老头、没有腿肚的细腿乱蹬的孩子——他禁不住拿他们和城里人做比较。他路过肉铺、鱼铺和成衣铺时,心中十分惊骇——好像头一次看到这些怪物似的——那些衣饰一尘不染、满面油光的店老板中有这么多保养得很好的大胖子,这样的肥佬在乡下可一个也没有。这些人很有把握地相信,他们为了欺骗那些不识货的人所做的种种努力,并不是什么无聊的勾当,而是一种非常有益的事业。同样因营养富足而发胖的还有那些臀部肥大和背上钉着大纽扣的贵族家庭的马车夫,那些制帽上镶着金银丝绦边饰的富贵人家的看门人,那些公侯府内的系着围裙的鬈发侍女,尤其肥胖的是那些备有快车好马的出租马车夫,他们将后脑勺剃得精光、懒洋洋坐靠在轻便马车上,鄙夷而放肆地打量着过往行人,神气十足。聂赫留朵夫一眼就能看出所有这些人其实都是乡下人,由于丧失了土地才被迫进城的。在这些人当中,有的善于利用城市的条件,开始过上流人那样的生活,暗自为他们的地位庆幸。可是有的却在城里过着比乡下还糟的生活,因而也更加可怜。聂赫留朵夫感到,他从一个地下室窗口看到的那些正在做活的制靴工人,就是这样的可怜人,同样被他从窗口看到的那些身体瘦弱、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洗衣女工,也是这样的可怜人,她们裸露着精瘦的胳膊,在敞开的窗子跟前熨衣服,从窗口冒出一股股带肥皂味的蒸汽。聂赫留朵夫迎面遇见的两个油漆工人也是这样的可怜人,他们系着围裙,从头到脚沾满油漆,脚上没穿袜子,趿着破鞋。他们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瘦弱的胳膊晒得发黑,暴起一根根青筋,手里提着油漆桶,不住地对骂着。他们脸上的表情一是痛苦,二是暴躁,再没有别的。那些路过的出租运货马车的车夫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坐在大板车上,颠得摇摇晃晃,身上沾满尘土、一张脸乌黑。街头那些衣衫破烂、全身浮肿的男人和妇女的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带着孩子站在街角上,央求施舍。聂赫留朵夫路过一家小饭铺,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也看见了一些带着同样表情的人的脸。那儿有些肮脏的小桌,上面放着酒瓶和茶具,穿着白衣服的跑堂在小桌中间来回穿梭,身子晃来晃去,靠着小桌坐着的人们都神情呆滞,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在不住嚷叫,或扯开嗓子唱歌,流着臭汗、脸孔通红。有一个人坐在窗子跟前,扬起眉毛,努出嘴唇,瞧着前面呆呆地出神,仿佛在极力回想什么事。